德格印经院始建于1729年，位于藏区三大印经院之首。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于印经数量的减少，德格印经院以狼毒为原料的手工纸生产衰落，至60年代中断。
包括藏纸生产技艺和制墨技艺在内的雕版印刷技艺，是藏民族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在最早时，德格印经院的造纸和雕版印刷技艺也是由内地传入，是中国传统造纸技术和印刷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后来，由于地理交通的困难，当地与中原地区交流相对较少，加上宗教传统等原因，其工艺没有与中原地区同步演变，因此成为在内地很难一见的原始工艺活化石；同时，富有智慧和创造力的藏族人民利用当地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物产资源条件，创造出具有本地特色的工艺流程，丰富了中国传统造纸和印刷技艺的内涵，具有很高的工艺价值、文化价值和学术价值，因而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对德格印经院的传统技艺进行调查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传统造纸和印刷技艺的历史演变过程，全面掌握传统造纸与印刷技艺传承现状，而且有助于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因此，中科院九五规划重大项目“中国传统工艺综合研究”的后续工作项目要求我们对此进行实地考察。
2006年8月，我专程前往位于四川西部甘孜藏州自治州的德格县，调查德格印经院的传统手工技艺。此前，我和课题组的另一成员赵斡生先生曾于2006年5月准备赴德格，因当时道路不通而止步于成都。在那里，我们访问了德格印经院研究专家、西南民族学院的杨嘉铭教授，他向我们介绍了德格印经院的概况，并惠赠其著作《德格印经院》。
8月4日，经董金合先生介绍，我认识了著名的藏族企业家登巴大吉先生，并搭乘他的越野车，沿着川藏公路前往德格。经过九小时的颠簸，中间翻跃二郎山、折多山，才到达道孚县城。由于第一次进入藏区，一路上非常兴奋，特别是过了康定之后，看到蓝天白云、草原牦牛，还有白色的佛塔、随风飘舞的经幡，激动不已，全然感觉不到旅途的辛苦。到达道孚之前，由于司机过于疲劳，我还代他驾驶了一个多小时，在那样崎岖险峻的山道上驾驶，其中感受是在城里无法体验到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驱车赶到炉霍，在那里等待从北线（马尔康）过来的省政协领导。炉霍县城有一座佛寺规模不小，我与同行的大吉董事长的侄子一起前去拜谒。下午，我们同领导的车队一道前往甘孜县，途中参观了一家寺院，并观看了在附近的草原上举办的一场庙会。许多藏民以手扶拖拉机为运输工具，带着帐篷举家赶到这里，数百人载歌载舞，场面十分壮观。炉霍县派员护送车队到达县界，甘孜县的接待人员早等候在那里，向所有的客人敬献哈达。当晚住在位于高海拔区的甘孜县城，我们中间有人开始有高原反应，头疼，夜间难以入睡。我很幸运，除了跑起来有些气喘，几乎没有特别的感觉。
8月6日上午，我们经过马尼干戈，并继续向西北前进，来到风景如画的竹庆寺。竹庆寺是岭·格萨尔王藏戏的发祥地，是康区宁玛派四大祖寺之首，建于1685年，是著名的佛学人才摇篮。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灿烂的阳光映照着山顶的冰川，山腰处有一片片树林，山脚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竹庆寺就坐落在这令人陶醉巨幅风景画卷中，由金色、紫红色为主色调的寺庙与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和谐。我们受到白玛格桑切波切法王的盛情款待。新制的酸奶、大块的牛排、人参果、奶酪等等美味佳肴，只可惜我无力消受。
当日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离开竹庆寺，驶向此行的终点站德格印经院，回到马尼干戈再转向西，就是海拔6千多米的雀儿山。汽车在山脚下行驶了很长时间才真正开始上山。在雀儿山东北麓，我们还参观了有“西天瑶池”之誉的“玉隆拉措”。据介绍，“玉隆”意为“倾心”；“拉措”意为“神湖”。该湖风景如画，水呈乳奶色，湖边石头上镌刻的藏文咒语，更增添几分神秘，让人留连往返。
在玉隆拉措逗留之后，车队进入了充满刺激的雀儿山。相当惊险的是，乘车走这样的山路感觉就象坐过山车，许多地方都不敢向窗外看。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终于爬上5050米海拔的山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到达如此高度。车一停，我按捺不住兴奋赶忙在标牌前留影。山峰上的冰川近在咫尺，周围全是灰黑色的岩石和冻土，没有一丝绿色。下了雀儿山，顺着一条溪流，在更加迷人的景色中又行驶了二、三小时，天黑时分才终于到达德格县城。德格县面积有一万两千平方公里，居民约6.5万，藏民约占96%。德格是历史上著名的雪域英雄岭?格萨尔王的故乡，是汉藏文化交汇地，文化遗产极为丰富。县城更庆镇面积不大，我们住的宾馆离享誉世界的德格印经院仅有数百米。一路上耳闻目睹，我对藏州文化有了一些感性认识，越来越为之吸引。
8月7日清晨，我们在县领导的陪同下来到德格印经院。据县文化旅游局傅小兰同志介绍，德格印经院全名“藏文化宝藏德格印经大法库吉祥多门”，又称“德格吉祥聚慧院”，始建于1729年，坐落在德格县城文化街，占地面积约五千平方米，总建筑面积九千多平方米，是1996年国务院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藏区有西藏拉萨、甘肃拉卜楞和四川德格三大印经院，德格印经院以其收藏藏族文化典籍门类最齐全，印刷质量最好以及对建筑壁画、刻版及其它文物的保护最完善被认为位于三大印经院之首。从创建至今270余年中，德格印经院积累了各类典籍830余部，木刻印版290万块。这些遗产对于研究藏族文化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关于德格印经院有很多神奇的传说，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印经院的选址，据说是因为江达通普叶绒村的差民拉翁刻制了一部《长寿经》，他用牛驮着刻好的印版献给土司，经过一个小山包时，牛突然受惊，经版抛撒满地。于是，曲杰?登巴泽仁就选择了这个山头建造了德格印经院。参观之后，大吉董事长陪同省政协领导到南面的白玉县视察。我则留下来调查这里的传统造纸与印刷技艺。
据杨嘉铭先生介绍，在上世纪60年代，德格印经院的造纸和印刷曾一度中断。1978年以后，印刷得到恢复，造纸生产则一直到1998年在美国大自然保护基金会的资助下才得以恢复。造纸生产在印经院门前的一排平房和院子里进行，印版的雕刻和刷酥油等制作也在这里进行，印刷过程则是在印经院内完成的。
我首先找到在院子里制纸的藏族妇女，向她们请教藏纸制作的工序。我还邀请其中一位名叫拥措的妇女带我到山上去挖造纸原料“瑞香狼毒”。她答应我中午下班后带我去。考虑到自己用汉语交流很困难，她把自己的上中学的女儿叫来做翻译。我们带着工具，爬到印经院后山，挖了一株狼毒。回来后，她一边介绍，一边示范，直到我完全明白整个工艺流程。拥措及其同事的月工资只有330元，而且她丈夫不工作，家里没有其它收入，生活相当清贫。她有两个孩子，这个女儿在康定上初中，生活费由政府供给，学费由一位记者资助；十六岁的儿子在印经院里当喇嘛。
了解了造纸工艺流程之后，我在印经院里四处走访雕版印经的过程。由于大吉董事长的关照，院里对我非常友好，不吝提供帮助，使我对整个印经过程也有了相当完整的了解。为了了解雕版的早期制作工序和制墨技艺相关情况，我找到了当地有名的藏学家泽尔多杰先生，得到了他无私的帮助。8月9日，大吉一行将从白玉返回甘孜，我则乘大巴原线返回。我们在炉霍汇合后，于10日一起返回成都。
德格印经院的造纸技艺
德格印经院印经所用纸张有两大类：印刷普及性的经书用内地竹纸；印刷高档经书用自己生产的藏纸。藏纸生产有着悠久的历史，从原料到生产工艺流程都明显不同于国内其他地区的手工纸，这里介绍其具体的工艺流程。
1．原料采集。德格造纸是以草本植物瑞香狼毒（藏语“阿胶如交”）之根茎的皮为原料。每年7月前后瑞香狼毒的花盛开时，其根茎最大，皮质纤维丰富，是采挖的最佳时节。据当地纸民介绍，一根大的瑞香狼毒根重约3千克，我们在2006年8月上旬去德格考察时，随机挖出的一个根，重量大约只有不到2千克。
2．原料加工。原料采集回来后，用榔头将狼毒的根茎捶破，不但要砸破很厚的皮，还要砸破最里层的木芯。根大致可分为三层，最外层是很薄的一层黑褐色的粗皮；最里层是淡黄色的木芯；中间是造纸所用的白色的韧皮层。捶破根茎之后，首先要撕开厚厚的茎皮，除去最内层的木芯。去芯的茎皮被在竹篓里，在清澈的泉水中淘洗，清除其中泥沙，然后把淘洗过的皮料放放在石板上摊晒，晒到半干后收起，装在竹篓里。去表皮，造纸用的料是根茎的内皮，黑色的表皮紧紧地附着在韧皮上，要用小刀一点点地削掉；表皮若没有剔除干净，混在纸浆中会使纸张出现黑色瑕疵。梳丝，剔除表层黑皮之后，再用小刀和剪刀将韧皮分层切碎，分割成细丝，按质量分开放，用于制作不同档次的纸。梳丝操作与去表皮的操作很相似。淘洗，将同一类细丝状的皮料放在竹篓里，在清水中淘洗，除去其中泥沙等杂质。
据说，极盛时期，德格手工纸按品质高低可分五等：最上等的纸选用最中间的一层韧皮作原料，当然制作的工艺也要求最高，纸质细腻，色较白，是土司书写公文用纸；稍次的二等纸张供头人和寺庙堪布、高僧写经用；产量最大的是中等质量的纸，供德格印经院的印刷经文用；再次的就是印刷风马的“嘛呢纸”；质量最差的是包装纸。现在没有这么去细分。
3．制纸。首次蒸煮，将淘洗过的皮料放入锅中，加适量水，并加入适量的工业用碱，用火烧开后，煮一至一个半小时。舂捣，取出蒸煮好的纸料，将水分挤干，放入石臼中，用木捶反复捶捣至烂，成浆糊状。二次煮料，把将捶烂的纸料舀起，放回锅中，加入适量的工业用碱，再熬煮一至一个半小时。打浆，将煮过的纸浆倒入打酥油的木桶中，用木杵（木杆一端加圆盘状头）上下舂打数百次，使纸浆中的纤维更加均匀。之后，将纸浆倒入桶中存放。浇造，藏纸采用的是浇造法，不同于内地许常见的抄纸法。浇纸法所用的帘为是固定的，在木质外框上加装棉布帘即成。帘有三种规格：在的长3尺，宽2尺；中等的长2.8尺，宽2尺；小的长2.5尺，宽2尺，这些尺寸都是根据德格印经院印经板的尺度设计的。浇时，在水泥池中加入足量的清水，先将帘放平放在纸槽中，水对帘框的浮力作用使帘浮在水面上，用水舀从桶中取出适量的纸浆，倒入帘上，众手一起搅动，使纸浆均匀地分布在帘面上，并随手捡去渣子。轻轻抬起帘，让水从帘的网眼中滤出，同时适当调整帘的倾斜度，使纸浆流向较薄的区域。抬起纸帘后，检查一下纸面，捡出较大的皮壳和纤维束，留下的空缺要用纸浆填上，以免留下纸眼。晒干，将纸帘连同上面的湿纸一直放在阳光下晾晒。先是正面向阳，待看不到明水时即将纸帘翻转过来，反面向阳，晒干。揭纸，从纸帘正面沿边框四周压纸，使纸边与帘脱离，然后轻轻揭下整张纸。
据了解，以前德格有过对纸张进行再加工的工艺，主要是砑光工艺，将纸张平铺在桌面上，用光滑的石头磨砑纸面，使之緻密光洁。云南傣族浇在纸张晒干之前用小瓷碗口磨擦纸面。我们在德格调查时看到的德格藏族浇纸没有经过诸如此类的再加工过程。
德格印经院的雕版印刷技艺
1. 制作胚板。雕版选用德格、白玉、江达等地盛产的红桦木。每年秋收之后，按照德格印经院做的预算砍伐红桦木。要选择挺直无疤节的红桦木，按所需尺寸锯成节，再用锯剖成4-5cm厚的板材，就地上架用微火熏烤脱水，熏干后驮回家放入畜粪堆中浸沤，待次年3至4月，板材木性退去后，取出再烘干，大致推光刨平后成为胚板，驮至印经院，经验收合格入库。每块胚板厚约2寸，长约一市尺，都有手柄，如图12所示。
2. 写版。刻版前，先由藏文收发室员严格按照德格书法家所著的《藏文书法标准四十条》和印版的尺寸，抄写经文。雕版的书写一般有两种书写方法：一是将藏文直接反书在胚板上，刻之前严格进行校对；二是写在与雕板尺寸相同的透明的薄纸上，校对后用清浆糊反贴在胚板上，字迹自然渗透在胚板上，足够长时间之后，可以润湿并揭去纸张,字迹仍留在版上。我们在调查中看到的都是用第二种方法，不过没有把反贴的经文纸揭下来这个工序。
3. 刻版。雕刻工是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进行培养的。我们看到年龄不过十四、五岁的刻工，而且他们已经有几年的雕版工作经历。据介绍，刚入门的刻工只刻行与行之间的较大块的无字部分。只有经过严格考核筛选出来的刻工才能刻有字的部分。这种分工，既节省了熟练师傅的时间，又能让这些学徒们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提高。印经院的印版基本上都是双面雕刻。
4. 校对。刻好的版要进行反复校对，挖补纠错。自认为绝对无误后，才请专家来验收。
5. 刷酥油。验收合格的版，要放在沸腾的酥油中煎熬，浸泡，再取出晒干。现在的做法是将雕好校对好的版放在阳光下，用排刷将熬制好的酥油刷在版面上，反复多次刷遍整个版，使酥油渗透其中。
6. 洗版。用当地的一种名叫“苏巴”的植物根须熬水清洗。这种植物的根须溶液与皂荚液相似，具有去油脂功能，可以除去版上多余的酥油。
7. 上架。晾晒干后就可以上藏版架。图15为放在架上的印版。德格印经院对雕版的质量极为重视，从书写到刻制完毕要经过多道工序，特别是在校对上极下功夫，因而，其印版藏书在全藏书享有“雪域西藏印书院中最具标准的经典版本”的声誉。
8. 备纸、颜料。德格印经院曾经完全用自制的藏纸印经，后来在藏纸生产停止之后，改用四川雅安、夹江等地的手工纸。藏纸恢复生产之后，由于其产量远不能满足需要，因而两种纸并用。由于瑞香狼毒的根须中含有微毒，所以用藏纸印经具有较强的防蛀效果。将纸张裁成与印版相似（长宽均略大于印版）的长条，放入水中浸湿后备用。还有一种方法是：用若干张纸浸水，然后均匀地夹入印经纸中，用厚木板将其两面夹住，印经纸便被逐渐浸潮。
9. 德格印经院只印刷两种颜色的经书。一种是红色，用朱砂，另一种是黑色，用烟墨。一般来说，普通的书籍均用黑墨印刷，只有贵重的经典才会用朱砂印制。颜料加工由专人负责，主要任务是调兑、研磨烟墨和朱砂，及时供应印刷组的需要。调兑烟墨的方法是把干燥的墨粉放在平盘中，加入适量的水，缓慢搅拌均匀即可。调朱砂需要把块状的朱砂磨碎，加水调匀。研磨朱砂的方法是将块状的朱砂放在木桶中，用木杵反复舂捣。调好墨和朱砂要放在平盘上，备用。我们在调查中看到，现在印经用的墨是成品的墨汁。
10. 印刷与晾晒。印刷过程中，每三人成一组。一人负责搬运和上下印板，一人刷墨，一个印刷。两个印刷工一高一矮相对而坐，印版斜放在二者之间，如图16。左边的工人左手扶持印版，右手抓握刷子在其右侧的颜料盘上攒上适量的调好的颜料后，快速地往印版上刷一遍，然后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纸，将它准确地放在印版的上部。右边的工人左手递过纸之后，右手持卷布干滚筒，从上往下滚刷一遍，再取下纸，放在右边，同时扫一眼，检查是否有漏白现象，就完成了一次印刷操作。搬运印版和还版都要按一套固定的规程去操作，以免造成印版顺序错乱。由于印经用的是半干的纸，同时印上去的墨也需要晾干，所以，印过之后，要挂在架子上晾晒。
11. 洗版、归库与装订。用的版在归库之前要刷洗一遍，主要是清洗掉残留在印版上的颜料。刷洗过的版首先要放在木架上晾晒阴干，然后还要重新刷上酥油，晒干后入库放回架。晾晒过的经书页要进行分页、校对，然后还要进行装订、打磨、包装、边打红等。
